日前,读到《中华读书报》1998年8月12日李世?先生的文章“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一文(以下简称李文),只觉得感想颇多,而且将这些感想写出来,也是一种责任。
李文的主要观点,是认为中国古代确有科学,因而,要对许多认为中国古代只有技术而无科学的人提出质疑,尤其是对吴大猷的说法进行了批评,并举钱学森的观点来支持自己,而且声明这样做是为了“于青年一代兼听则明或有小补”。当然,如果说将中国古代有无科学作为一个学术问题来探讨,那还是有意义的,但李文进行论证的逻辑,以及在论证过程中概念的混乱,则实在有必要在此予以指出,否则,对于青年一代,“兼听则明”倒也还罢,倘真的“或有小补”,就不知道补的是什么了,何况,世上也并非什么东西都是补品。
首先,在从二手文献中转述了吴大猷认为中国古代赢过西方的是技术而不是科学的说法之后,李文谈到了著名的李约瑟命题,并以李约瑟著作的名称作为中国古代曾有科学的根据。但实际上,李约瑟命题的真正表述是:“为什么近代科学只在欧洲,而没有在中国文明(或印度文明)中产生?”或者,“为什么在公元前一世纪到公元十五世纪期间,在应用人类的自然知识于人类的实际需要方面,中国文明远比西方更有成效得多?”(参见范岱年文“关于中国近代科学落后原因的讨论”,《二十一世纪》1997年12月号)由此可见,李文作者并不清楚究竟什么才是所谓的“李约瑟命题”。此外,李约瑟中译名为《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巨著,其英文原名确实是ScienceandCivilizationinChina,直译即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但问题在于,李文以李约瑟书名中的Science作为证据,来反驳吴大猷等人所说的中国古代赢过西方的只是技术而不是科学的说法,却无视Science或科学一词在不同语境下的不同意义。
科学,这个词在中文和英文中都有不同的所指。在最常见的用法中,指的就是诞生于欧洲的近代科学。而在其它用法中,或是把技术也包括在内,或者甚至还可以指正确、有效的方法、观念,等等。当我们讲中国宋代科学史,或印度古代科学史,或古希腊科学史时,所用的“科学”一词的含义,显然不是在其最常见的用法中所指的近代科学,尽管古希腊的传统与欧洲近代科学一脉相承,而中国或印度古代的“科学”,却是完全另一码事。不难看出,在吴大猷的说法中(必须指出,本文作者并未核对吴的原话,而只是根据李文的转述),所用的科学一词是指欧洲近代科学。而欧洲近代科学的重要特点之一,在于它是一种体系化了的对自然界的认识。正像我国早就有学者提出,中国古代没有物理学,只有物理学知识。这里之所以用物理学知识,正是指它们不是对自然界体系化了的系统认识。而这当然也并不妨碍我们仍然使用中国古代物理学史的说法,来指对于中国古代物理学知识的认识和发展的研究。
李文为了加重论证的份量,专门引用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的一段话:“科学思想是环境(包括技术、应用、政治、宗教等)的产物,研究不同时代的科学思想,应避免从现代的观点出发,而需力求确切地以当时的概念体系为背景。”这段话说得确实相当精辟。它本是《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里“科学史”条目中的一段话。但李文的作者却回避了该条目紧接下来的另一段话:“本文以近代欧洲文明所创造的自然科学为主线,因为正是它为人类提供了今天的生活条件,当然它也深深植根于过去的多种文明之中。”这样,情况就很清楚了。首先,李文所引用的话本来只是在科学史条目中对科学史研究方法的论述,其次,李文有意忽略了甚至就在这一条目的下一句强调欧洲近代科学的话。由此可见,李文对《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的引用并未给其论点以任何支持。
对于李文中其它一些说法,这里可以再简单地提到其中几个。例如,李文认为中国古代医学阴阳五行理论也是科学思想,且不谈在世界上最常见的分类中,如科学哲学的分类中并不将医学列为科学(当然是在前面谈到的最狭义上的那种科学),如果真是这样来看问题,那么,我们岂不是可以说,由于我们古代就有中医阴阳五行理论,我们中国在过去,甚至在现在,都一直在科学上(或更严格地按李文的说法是科学思想上)居于世界领先(其实后面也一直无人被“领着”)地位了吗?又如,李文引用钱学森的话“……认识世界的学问就是科学”来反驳中国古代无科学的说法。姑且不说在关于科学的定义上钱学森是否就是最后、最高的权威,仅就此段引文来看,显然钱学森也是在另一种意义上使用科学一词,正如我们经常也听到像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的说法一样,而不会因此就把马克思主义等同于通常作为科学史研究对象的科学,或也要在中国古代寻找马克思主义。
其实,之所以李文会有这样许多表面看去在逻辑上荒唐的论证,其根本原因在于其更深层的动机。李文作者明确地谈到:“当今相当多的中国科学技术人员,特别是青年一代,自幼深受科学技术‘欧洲中心论’的教育,对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知之不多,甚至很不了解。当务之急是亟待提高认识,树立民族自信心的问题,而不是‘大家陶醉’于祖先的成就的问题。”照此看来,要想达到李文作者的目标,不要说大学的课本,恐怕中国从小学到中学的现行科学课本都得推倒重写,原因显而易见:其中有多少内容是来自中国自己的发现?有多少内容是中国古代的“科学”?如今,我们都在谈论科教兴国,那么,是否依靠那些与近代科学并没有什么联系的中国古代的“科学”,以及建筑在此基础上的民族自信心,就真的可以兴国了?
对科学的讨论,看来也还得“科学”一些。